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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西北偏北》(下)
1
“你小子……就穿这身去见国王?”
上有特殊牌照的老轿车缓缓停在皇家军校的铁花大门外,星期六一大早的校园显得有点冷清。当朋友打开车门钻进来时,见到他换下正规制服后一身t恤夹克的打扮,义续忍不住嘲问起来。
“怎么了,是你强调说不用那么拘谨的啊。”
隆非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嘴里还不停嚼着口香糖,紧实平整的腮部有韵律地起伏着。
“可你至少穿件衬衣打个领带吧。”义续无奈地看着这桀骜不驯的家伙,在车子平稳启动的时候,他又顺手扯了张放在座位后面的面纸,递到对方嘴边,“把口香糖吐掉,看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不还没到你家么,规矩就先出来了?”
他的轻笑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气息,却还是乖乖将嘴里的东西吐在纸里,揉成一团塞进了车门上的烟灰盒里。
“我哥他那人很执拗,要是第一印象不好,就老死不相往来的。”
“不往来就不往来呗,”隆非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放松地靠在加了腰垫的座位上,“说得好象我能捞到什么好处似的。”
“好了,讨厌鬼。”义续用力推了一把他的头,索性放弃了再跟叛逆期未完的孩子气青年争论什么,“是我硬要你来家里做客的,给我个面子总行吧?”
当隆非按照朋友的指示留在宽敞通风的日间会客厅里,等待那从未谋面的年轻君主从书房前来时,终于感到有些浑身不自在。正对面的黑色壁炉上方那传神的的挂毯给人以陌生的威压感,前任国王和王后的肖像正一丝不苟地审视着屋子里这位陌生来客。他的手指没有节奏地在黄铜镶边的檀木茶几上敲击,轻微的闷响与墙边的老摆钟配合失调,越来越让他不耐烦,身旁特意摆放的一瓶明艳的扶郎花也显得聒噪。
天性好动的青年忍不住站起来,试着在铺有暗红色地毯的厅里踱了一转,接连的步子陷进厚软绒毛里,这种不干不脆的感觉让他不适,于是逃到照不到阳光的一端,饶有兴趣地观察起靠墙并排而立的两个陈列柜。一列列靠在金色架子上的进口酒上挂着他从没见过的牌子。血红色,琥珀色,或是蛋清般澄清的柠檬黄,这些世界上最诱人的液体中流转的光辉让他的嗓子有点发痒。
这时突然推门而入的人打断了他才起了头的好奇,隆非急忙转过身去以应付那应该又沉闷又矫情的见面礼。当他的视线越过义续的肩头而被那紧随其后的身影阻截时,刚刚准备象征性地展开的笑容便突然凝固在了脸上,而可以确定的是,这邂逅的瞬间在对面那个新登基的国王心中引起的震动丝毫不亚于他。
“没想到是你。”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熬完了之前口不对心的寒暄,义征终于趁弟弟暂时离开会客室的空挡,抬头捕捉到隆非的目光,有着迫不及待意味的话一出口,之前都还表情恍惚,神经紧绷的两人却同时发出一声不知所谓的笑。
“见鬼,你竟然是国王,想吓死我吗?”在脑子里四处碰壁的思绪似乎总算找到出口,隆非放松了略显僵硬的坐姿,来面对他迄今为止遭遇的最戏剧化场面。
“你怎么会在郡蓝,还成了义续的同学?”等不及回应眼前旧识的感叹,义征的疑惑似乎来得比对方更紧迫,口气里甚至带上了责备的意味,“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啊,在乡下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说着,他忍不住反复用目光打量对方那久别的面庞,小心地如同从远离的彼岸后那一片混沌的汪洋中,捧出来唯一一滴晶莹的水珠。隆非的形象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直是莽撞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和他一些非常脆弱易碎的触觉联系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们相遇在桑果成熟的四到六月,那敏感又容易动摇的季节过度中。
少年时期的隆非生活在垠里乡下,最喜欢跑进村子附近上官家阔绰的私人地产里玩,不等果实真正成熟就胡乱打下,或是在野鸭走过的小径上设下丑陋拙劣的陷阱,天气热了就干脆脱个精光跳进湖中游泳,像个闯入这诗意之地的野蛮猴子。当然,在那远离垠里市区的落后乡村,很少有人家能像皇室一般把这些园子打理得丰富又美味,遍布着花丛和果树,一年四季无安歇冷淡之时,又怎可责怪他人觊觎?义征在抓捕那只神出鬼没的猴子未果之后,索性做主拆了那片地所有的围墙,于是那个少年最喜欢吃的桑果,终于避免了被仓促打落的命运,每年都等到那饱满的紫红色快要涨破了薄皮,才被悠闲地摘下。
“我想出来看看,又没有钱,所以只有应征入军校。”隆非轻描淡写地说,没能察觉对方此时正在脑海中重播的那段乌托邦似的片段,径自掏出夹克口袋里揉皱的一包烟草,在义征微微变色的目光下不慌不忙地卷好,上烟嘴,再用打火机点燃,“亏我还一直没想通,你为什么突然就搬走了。真不敢相信,我知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也不带这么夸张的……你居然从来没对我提过一个字。”
尽管对方在室内吸烟的行为引起了他的不适,义征仍旧一言不发地拿过玻璃烟灰缸放在他的手边。实际上这样的再会并不是他期待的,义征接近于一个完美主义者,倾向于将那美好易逝的回忆密闭封存起来,断绝所有与现实和未来的线索,它便会像一堆储存在玻璃罐子里的橘子般总是保持着新鲜生动的颜色,然后发酵成酒一般香醇。就算他一再提醒自己,任何人都会成长和改变,这样细节的反差并不说明什么,但是他却无比希望隆非一直留在凝固那段岁月的边远乡村,甚至依旧保持着少年时的样子。
“谁让你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刚登基的那段时间我可没少在媒体上露面。”
“为什么你不留在垠里?都是国王了,不住在首都很奇怪吧?”
“我在的地方就是首都,”义征回答得强硬却含糊,尽量规避着某些会触发到雷区的话题,“郡蓝很快会成为新的行政中心的。不过……最开始的原因是我妻子怀孕了,她需要静养。”
“等等,你结婚了?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面前的青年总算被唤起了一些牢骚,急着说话让他微微被嘴里刚形成的烟圈呛到,于是拧紧了眉头,哭笑不得地质问到,“我怎么觉得你一直把我当傻瓜?”
“我是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不过你以为这是因为什么?”
“我以为我们很要好,没错,告不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的自由,但是我以为你至少在走的时候会跟我打个招呼,来几封信什么的,我以为得不对?”
义征面无表情地坐着,沉默让他看起来像是承认自己的无法反驳。
隆非,你知不知道那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多么脆弱和难以维系?像是个透明的玻璃罐子,即使手上有一点点污渍,碰触之后也会留下不洁的印痕。
就在我双手染满鲜血的那天晚上,我知道我已经不能留下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上了与你和那片平凡亲切的天地发生分歧的道路。尽管是为了最低限度的保全自身才对自己的血亲开了杀戒,在权力之争的泥沼中欲罢不能地深陷。这肮脏的,怎么洗也像是洗不干净的腥红,将会开始持续将身边的人陷入不幸。
你只要留在那个密封的玻璃罐子里就安全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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