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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蜜蜂飞行的嗡嗡声在周围响起,听起来可能有三四只。罗彬瀚留神去找,却只能在幢幢树影间捉见其中一只。它的样子倒是很普通,翅膀是透明如琥珀的色泽。不过谁也说不准,这里的人可能养了好几种不同的蜜蜂。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天色愈发昏暗,他还能看得清,只是树丛遮蔽住了视野。这些树对高空侦察肯定是个很大的障碍,而且低处的细枝小杈也很多。他不知道李理使用的无人机能不能应付得了这种环境。李理自己没发话,他也就假装自己没有想起来,就这样一路走到某条人工挖掘出来的沟渠上。
这条沟渠大概是树林灌溉系统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不同树种的分界线。沟底积满了白色的椴花,就像一层化在泥坑里的浅雪。空气中隐隐有股他熟悉的香气,其甜如蜂蜜,其苦如茉莉。他越过椴花铺底的界线,仰头打量嗡鸣不止的树梢。
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个椴花蜜的采集期了,蜜蜂们趁着余晖穿行于枝头叶间。到了夜里它们其中一些可能还会继续工作,毕竟椴花可不会睡觉,但此时此刻它们堪称是如痴如醉,真像一群在狂欢节里喝多了的酒鬼:有一只不停地在树干上爬来爬去,沿着树皮的瘢痕转圈;有一只总想往他脸上扑,带毒针的屁股神经质地一扭一扭;还有一群倒在雪白色的花泥里,细脚抽搐个没完。
罗彬瀚俯身用指头拨弄它们。他又看见两只带红的。一只是半片翅膀和尾巴,另一只几乎只有翅膀边沾上。它们都不如他先前遇到的那只走运,过度受潮的翅膀已经不大飞得起来了,只是顾自在落花堆里癫狂地爬行着。不知是什么问题。这些蜜蜂看起来都有些过度狂躁,就像是要给任何不长眼的路人扎上一针。
罗彬瀚慢慢地站起来。他正结合自己对蜜蜂的朦胧印象做一个数学推测:通常来说,一个蜂巢里大概得有成千上万只蜜蜂,这会儿又是它们业务的繁忙期,树林里怎么着也得有个几万十几万的蜜蜂。假如他在短短十分钟内就能连续看见三只沾着奇怪红色的蜜蜂,它的源头得有多近?
“李理,”他习惯性地问,“你知道蜜蜂通常会改变身体颜色……”
他停了下来,注意到这阵群蜂嗡鸣中的寂静似曾相识。他掏出兜里的手机看了看,屏幕显示是正常的,只是没有信号。网络信号和通讯信号都没有。这有点不应该,他又不是在深山老林里。
假如他往回走个几百米,信号大概就能恢复。可他只是站在那儿想了想,然后打开了手机上的指南针程序。他以前没想过电子罗盘和实体指南针是否有相同原理,不过至少程序做得很逼真——屏幕上那根画出来的指针也会跟真正的磁针一样失灵乱晃。
他举起手机沿着树林边缘走。群蜂乱舞时的嗡鸣已经彻底压倒了蛩蝉的余唱,他在乱撞中可能被蛰了两三回,不过那不重要。他一直往前走了几百步,结果电子磁针反而正常了,于是他又折回去,往树林更深处钻去。
半入苇花的夕阳还追着他,从他背后的树隙里望内窥看。那一缕淡光叫这片林子并无阴森之氛,只是静谧得有点伤心。林深处的椴花已经落尽,泥雪地里的芳馥浓郁如腥臭的血酒。他一直低头盯着手机,直到脚边的花泥里露出半条深黑色的溪沟。罗彬瀚用拐棍拨开覆盖其上的落花,仔细地辨认了一回。树林里的空气很湿润,而且不大通风,能干涸成这样可能要花好几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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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有人会在湿地里偷猎。捉住的鸟不见得会活着带回去,尤其是常见的品种,可能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处理处理吃了。他又沿着深沟溯源而上,经过一棵棵低矮的椴树。这些树都很年轻,没经历过几回春秋。它们还需要很多时间把树冠长得巍峨高耸,免得再有他这样的人乱撞乱摸,把摇摇欲坠的椴花又打掉许多,还要伸手往枝叶深处掏一掏,仿佛觉得树荫里头会藏着挂着什么东西。没有。树荫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越来越密集的干涸溪沟从树根中间的凹地里显露出来。
它们多数都被落花盖住了,至少得要半天时间才行。而且,好吧,他猜一两只野禽的血不够闹这样的阵仗。可那也不一定全是血。没准湿地昨晚刚好下过雨,一点点禽血混着污水看着就很唬人了。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林深处太黑了,碎日的残光更容易误导视线,叫他忽略暗处绊脚的枝干。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因为手机的指南针正闹失灵呢。他只能跟着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潮湿的腥气,就像林深处有座无声的瀑布正在播雨散雾,而夕阳和群蜂都紧吊在他脚跟后头。
这两个家伙干嘛还不走呢?他觉得很纳闷,因为他以为多数蜜蜂夜里都会休息,而这场落日未免太漫长了。他攀上一处横翘出来的斜坡,想要躲开夕阳的光照,结果发现坡上已经有人占位了。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对方坐在一片格外茂密的树荫底下——那棵树真是壮实,至少比周围的同类粗两圈,经得起成年人把全身体重压上去。
罗彬瀚踉踉跄跄地走上去,喉咙里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声。他是真心在笑,因为当他爬上来时,树下的那个家伙正睁着眼睛望向他,目光镇静而清醒——好吧,这里大概率就是他们要找的陷阱,而且有人受了伤,流出来的血够医院急诊科用一年。不过猜猜看好消息是什么?这个王八蛋居然还活着。他发现的那些血迹大概率不是同一个人的。冯刍星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竟然连入了套的鸟都打不死。
“去你妈的。”他崩溃地笑着,精疲力竭地走向对方,“你到底在搞什么?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会中这种——”
他的话语扼止在看清情况的一刻。“这到底是什么?”他问道,“你到底又在搞什么?”
周雨依然坐在树下。那一道道沁入花泥的涸溪正是从椴树根处发源,他身下就是一汪浸透椴花的血池。在他胸前,绝对包括了心脏、肋骨和部分肺脏的位置,现在那里只是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罗彬瀚能透过那个骨肉淋漓的血洞看见他背后的树皮。当然了,甭管一个人心脏长得偏左还是偏右,这伤是早该死透了。可周雨还活着,罗彬瀚都不能说他是在弥留之际,因为他看起来情绪平静,思维清楚,甚至可以说是生机焕发。自从回到这颗星球以来,他从没见过周雨有这么聚精会神的时刻。这家伙的肺估计都被打烂了,张开嘴时竟然还能清清楚楚地发声。
“……是你先到了啊。”
“你他妈的以为会是谁?”罗彬瀚说。
“总觉得,李理大概可以先找到吧。”
“怎么?你还有遗言想跟她说?”
“不,只是,她看见的话会好处理一些。”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走上去,想看清楚这个死人说话的把戏究竟是怎么耍的。可他没看出任何骗局的破绽。那个血洞已经干涸了,可以看见森森断骨与干涸血污,皮肉断裂处平滑得不可思议。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器干的,不过也不重要。这个空洞确实把周雨全身的血耗光了,因此那张隐藏在暗处的脸毫无血色。这可不是回光返照的问题,基本上,此时正在跟他讲话的就是一具尸体。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对方,“是我已经在做梦了?还是你其实根本用不着呼吸?冯刍星就是给你搞了个时髦点的造型?”
“你已经知道小刍的事情了吗?”
“我当然知道。”罗彬瀚不耐烦地说,“要不然我也不用……等等,你知道小刍?”
他瞪着周雨。“你早就知道冯刍星没死,是不是?你知道他还等在这里,等着一个弄死你的机会。可你竟然没防备他?你他妈脑子到底有什么毛病?”
周雨只是摇了摇头。“就到我为止。”他简洁地说,“这件事就到我为止了。”
“放你妈的屁。”罗彬瀚说,“你还记得他是用什么骗你到这儿的吗?”
“他没有骗我,确实是在这里。我已经找到了。”
罗彬瀚下意识地往他身周扫了一圈,想找到泥土翻动的痕迹,或是一个至少有拳头大的包裹。可是什么都没有,周雨常穿的那件长风衣外套就披在身上,内侧情形一览无余。这家伙真就是空着双手来的。
“我什么也没瞧见。你不会是死前幻想找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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